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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陰了一下午的天空終於發作,驟雨侵襲門前那排阿勃勒,劈哩啪啦好生熱鬧了一番。

 雨停風止,我步出醫院,輕輕踩過滿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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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花無聲,我抬頭望去,枝椏下串串嫣黃仍自鮮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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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走慣了的樹林裡透出陽光,微微的亮卻讓人有些看不清來時小徑。

也許,一路行來,就是這般,有時風雨,有時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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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指一算,我當醫生竟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我的同學中,有積極進取,擠身名醫之流者;有放棄事業,嫁入豪門者;也有鑽研學術,不計名利者;更多,則是如我之輩,找一份不太辛苦的工作,盤踞在比普羅大眾好那麼一點點的社經地位,然後,在有人問你喜不喜歡當醫生時,笑而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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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填醫學系的同學,大半都是順應師長之意。十幾歲的青少年,唸書唸得暈頭轉向,有幾人真正知道自己的志趣為何?

或許只有不世出的物理天才、文學奇葩、音樂神童之屬,才可能為自己的天賦抗爭到底;我們這批凡夫俗子,既然僥倖考了高分,就乖乖去念爸媽的志願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並非當醫生的料;在校時成績亦是乏善可陳。但十五年的時間,畢竟讓小心翼翼跟在主治醫師後面抄筆記的小intern,熬成獨當一面的專科主治醫師,也有模有樣地在幫七字頭的小學弟妹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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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業之初,我一頭熱地走進了精神醫學〈即身心內科〉。然而,兩年下來,被藥癮、酒癮、人格異常的病患搞得自己也幾乎發狂,終於逃之夭夭。

 

        如今想來,那時的我並不了解:當教科書上“有趣”的案例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其實會叫人驚慌失措;而且,在自己能夠誠實面對自我、坦然剖析內在的缺陷與傷痕前,就先去診療他人,是很痛苦也很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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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後,選擇復健科 ~ 一個不需外科醫師藝高人膽大、也不需內科醫師心思縝密學富五車的部門,算是比較符合我有點優柔寡斷的個性、以及緩慢思考的習慣。我們科的患者,不管是罹患腦中風、腦性麻痺、抑或是遭遇脊髓損傷、肢體骨折…通常已經經過別人的第一手處理,在生理與心理達到某種程度的穩定,才來進行漫長而辛苦的復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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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靜下心來想想,十五年的醫師生涯,我確是一路在學習的。

        學習專業領域的知識,算是最單純的一環了。

        與不同部門的醫療人員合作、與形形色色的病患、家屬相處、與健保局為了費用斡旋…這些牽涉到人性的部分,才是更難以逆料、也更具挑戰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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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我看門診最怕的是評估語言或其他發展的小童。本來就不擅長與小孩兒玩的我,遇到一見白袍醫生就緊閉雙唇或是嚎啕大哭的小傢伙,真是無計可施。如果是來看扁平足、斜頸的孩子,尚可在家長暴力協助下完成肢體檢查,再給個貼紙或糖果之類慰藉他受傷的心靈;評估語言障礙的孩子就麻煩了,萬一他硬是來個惜字如金,任如何哄騙都不發一語,連舌頭都不讓我看,那光憑著家長片面敘述,叫我從何評估起?每次遇到這種情形,我總是一邊偷瞄電腦上還一長串的候診名單,一邊面對愧疚的家長,假作慈祥的作無謂的努力,搞得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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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我堅守教科書的指示,不亂開不必要的藥物,屢次拒絕老阿公老阿嬤“吊一罐大筒(點滴)讓我恢復一下體力”或“多開一顆顧胃的藥”的要求,還不厭其煩地對他們曉以大義,講述“點滴只不過是生理食鹽水”、“藥物在飯後吃就不傷胃”等道理。口沫橫飛之際,只見老人家一臉茫然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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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我不顧死活跟一位流氓級的家屬在護理站大吵。當時我奉主治醫師之命,要求家屬著手安排他中風住院的母親出院後的去處。由於這位中風的母親住院時間已遠遠超過健保局核准天數,家屬卻不顧主治醫師提醒,一再拖延;我傳達指示時也自覺理直氣壯,先還好聲好氣跟他解釋有許多急性病人在等床、告知他有哪些安養機構可以參考,但當他一再重複“我媽也很嚴重,為什麼就要出院”、“我就是不忍心把我媽送去安養院,你們醫生要有點愛心好不好”…對話開始越來越火爆,最後我大聲宣布完自己該說的話後拂袖而去,留下在護理站狂飆三字經的家屬及幾位魂不附體的護士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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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過去,我在風風雨雨中成長,連自己都沒有察覺是何時開始轉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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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當了媽媽以後。

 

在醫院裡少不了生離死別的悲傷場景,我向來能夠平常心以對;記憶中唯一一次為病人掉淚,是在小安不到一歲,我肚子裡懷著阿弟時,被call去會診一名早產寶寶;我穿著隔離衣,雙手伸進保溫箱,檢查寶寶的活動狀態,眼睛卻被保溫箱壁上滿滿的紙條吸引:“寶貝加油,爸爸愛你”、“寶貝好勇敢,媽媽雖然不能整天抱抱你,但是會一直為你祈禱”…多愁善感的孕婦我,竟然不自覺地熱淚盈眶。

 

         真的,看著自己孩子由小不隆冬的新生兒,到牙牙學語的娃娃;為他的笑容心蕩神迷,因他踏出了第一步四處炫耀;孩子流個鼻涕就緊張兮兮、他第一次跌下床時更讓我嚇得徹夜輾轉,不時要檢查一下是否有腦震盪的跡象。這樣的感情與體驗,讓我在看待別人寶貝之際,多了同理心及一些溫柔。我可以更自然,更和善地去呵護門診裡不安的孩子,也有更多的耐心與誠心接受憂心忡忡的家長們反覆的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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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或許,是在經歷了我親愛的外婆、阿公、及外公相繼因病辭世後。

 

三位長輩都享高齡,臨終前雖有一段為病所苦的時期,但比起我看過一些身罹重症卻又痛苦而漫長地活著的病患,還算走得平順。在他們住院期間,我以家屬和專業人員的雙重身分,得到許多寶貴的經驗 ~

 

我發現:平日邏輯清楚明辨是非的人,真的可以關心則亂地搖身變成囉哩囉嗦不斷重複一樣問題甚至蠻不講理的慌張家屬。我發現:一瓶簡單的點滴,真的可能讓病人元氣大增,不管是生理或心理的成分多。我也發現:醫師在面對病人及家屬時,真的應該謹言慎行,因為他的一個微笑一句鼓舞,都會帶來無限希望,而不經心的負面言語,又能把人打入深淵。

 

         我於是慢慢地調整了腳步,放亮了眼睛,不再只是急急忙忙地做完自己認為對的事。家屬要求補個點滴,只要病人心臟還好,就開給他吧!病人的眾多子女為了要不要開氣切吵成一團時,除了專業分析外,我常會補充一下當初自己阿公的經驗,甚至在某些狀況,我會大膽說出“如果是我的親人,我會決定…”的話。年輕中風女性的先生在病房暴跳如雷,指責護士們沒認真抽痰、沒幫他太太戴好護具、翻身太過粗魯…我被驚慌的小護士call上去時,看見的卻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家屬,而是被妻子一夕之間昏迷不醒的事實打得渾身痛楚無處宣洩的傷心丈夫;在關心她中風前狀況、病後孩子由誰照顧、家中經濟是否受影響後,那名先生滔滔不絕地幾乎是哭訴:老婆明明身體好好的,怎麼變這樣、幸好孩子都很乖、現在為了照顧她自己也只能打零工…之後,他便聽得進我對抽痰頻率、翻身原則及護具穿戴方式的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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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或許,是在自己及周遭親友有了病痛之後。

 

        我父親三年多前因頸椎骨刺開刀,至今走路仍有些微跛行,母親則是長年為胃病所擾。有一段期間,我是娘家家族中唯一的醫生,上至老阿嬤的肺炎下至小外甥女的過敏都要來問問我的意見,彷彿他們看的專科醫師,都需要自己人認證才能相信(嘿嘿,堂弟們,現在換你們喽)。不過經由此,我也了解了不少病人的心態,所謂隔行如隔山,有些病人的疑慮及問題真不見得是醫師猜得到的。

 

        除了親戚,我的大學同窗好友,年紀輕輕竟有人罹癌、有人心肌梗塞、有人為免疫風濕疾病所苦。而我自己,在這一年來飽受腰痠背痛的摧殘,自己的專業用盡只好求助他人,又是抽血又是照腦部影像又是作電生理檢查,這些藥換過那些,連中醫整脊及針灸都偷偷去試過,最近略略好些,也不知是真的好了還是適應了。當親友和自己變成病人,我更能體會身體不適可以衍生的沮喪、煩惱甚至恐慌;能了解為什麼有些病人看一次診沒好轉就馬上換醫生,到處看到處問(我們所謂的doctor shopping);有些病人病急亂投醫,甚麼草藥神符來者不拒。

 

         醫生當過病人,能更同理、更體諒地去看待各種情緒或行為的反應,也更能認真地去為病患尋找最好的治療方式。對於失眠的阿婆,光開安眠藥是沒用的,重要的是花二十分鐘乖乖傾聽她闡述自己的兒媳如何不孝。腰痛的農夫阿伯,叫他來復健他哪會理你,天天下田賺的都快不夠吃穿了;只好開些止痛、鬆筋藥物,教他些簡單的運動(天曉得他回去做不做),等到他再一次撐不住時又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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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年輕不知愁、可以為了新電影翹課、可以半夜發瘋跟同學到淡水看海的女生,成為深思熟慮的婦人:關心孩子的學業品行、調整與公婆同住一屋簷下的心情、還得適時找出空檔陪伴也很忙的先生。

時光就這麼流逝,我似乎未曾停下來想過,由年少癡狂到柴米油鹽,我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學會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而今回首,細細想來,我確然是在改變的。

 

           此刻的我,懷著謙卑的心,感謝那些曾經讓我手足無措的狀況、感謝那些曾經稱讚過我及責備過我的人、更感謝在我學習過程中,曾遭受我不夠完善對待的病患與家屬,因為省思他們的狀況,才讓我有轉變與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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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人非聖賢,我尤其不是。下面也來洩漏一下自己的醜惡面 ~

        講了那麼多,彷彿自己已經超凡入聖似的;其實,我依然是個再平凡不過的醫師,不曾上進地去念博士班,還在醫學會議上打瞌睡;上班偶爾會遲到,遇到笨手笨腳的新人會煩躁…

 

         尤其,對病人和家屬,雖然常提醒自己要“視病猶親”,卻很難真的做到。我有兩大罩門:一是愛耍大牌、自己當醫生的病人;這種老兄往往是一進診間,就開始指揮若定:我這是坐骨神經痛啦,你就幫我開熱敷電療拉腰,再叫那些治療師幫我按摩一下(靠,我們這兒是按摩店喔),然後藥布開個兩包…。另一種是平常不見人影,三兩個月出現一次探視老父or老母時就大呼小叫、嫌東嫌西以證明自己孝順與關心的家屬;一般日日隨侍在側的子女,多半客客氣氣,與醫護人員間溝通無礙,掌握親人的狀況也很清楚,而“偶發性孝子(or)”則氣焰囂張,罵兄弟姊妹照顧不周、醫護人員不夠用心…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

 

        對於這兩種仁兄啊,我通常得用很大的力氣才維持住基本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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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一直覺得當醫生不怎麼好玩的我,也是這麼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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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經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一張由人妻、人母、職業婦女、渴望旅遊的宅女及自己也尚未瞥見的色彩所組合的拼布畫(嘻嘻,這是我以前部落格上的部落格描述)。現在我發現:各種角色不會乖乖分開成拼布,而是會在調色盤中呈現出融合的顏色;我的人際關係影響著我的工作,正如同工作中的體驗指引我人生的方向。

 

醫路漫漫,我會繼續勇敢、努力地邁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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