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走進表演廳的感覺。
廳門輕輕關上,隔離了塵世間的柴米油鹽、烏煙瘴氣;杜絕了不入耳的嘔啞嘈雜、種種煩惱。
我總能在開場前化興奮為沉靜;用一顆平安喜樂的心,一雙澄澈明淨的眼,靜靜地進入藝術家為我編織的,美麗的夢。
雲門。
這是個讓我回想起幼時習舞甘苦,回想起年輕無憂歲月的名字。
多年以前,還有著寬廣未來的窮學生,只買得起流浪者之歌後排位置,伸長脖子仰望那金黃稻榖揮灑的弧線。
如今,結婚生子事業有成的中年女子,走過了二十年人生;思索著自己是用甚麼樣的代價,換得了不需考慮就訂下最高價票券的能力?
第五排正中央的位置。
距離舞台夠近,聽得見舞者呼吸的頻率,也可以直視他們深燧的眼眸;卻又夠遠,讓思緒能不受場景束縛,隨心變焦到千百年、千萬里外的時空。
燈光亮起。草書豪氣的舞在白幕上,如幻影,如畫,如激昂的音符在樂譜上躍躍欲出。
“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
比起具有豐富故事性、華美技巧的古典芭蕾,現代舞劇與觀眾之間的牽連,無疑是更多元更微妙的。
我字斟句酌研究了蔣勳的"諸神復活",也細讀節目單中攝影家、舞評家、音樂家的剖析,心中卻不免納悶:這些人敢情是編舞者眼中精靈腹中蛔蟲,真能把人家萬水千山的心路看得清楚、九彎十拐的肚腸摸個透徹?
不過人家的學問是真好,讓我這外行人急就章地窺了些門道。
但我最後還是喜歡節目單上那句簡單的介紹:“舞劇以屈原的原作作為想像力的跳板,呈現一場劇場儀式。”
畢竟,作者想表達的意象、想呈現的境界;舞者對作品的解讀、詮釋;不同年齡性別不同來歷背景的觀眾,心扉被觸動的點...這些奇妙而複雜的突觸,豈真是文字解剖所能闡述的?
鄒族迎神曲及西藏缽樂漸次響起,我卻兀自思索著:自一九九三年“九歌”初演至今,林懷民先生的心思如故乎?當年的舞者用甚麼樣的情感看現在的場子?今昔的觀眾,是否懷著同樣的憧憬前來?
是的,舞劇以屈原的原作作為想像力的跳板。而我看現代舞時,也總是以舞台作為想像力的跳板,一邊感受,一邊神遊。
這是一場視覺的饗宴,讓我忍不住將動態的舞劇一一定格,努力把每個鏡頭植入腦海:舞台前方那一泓蓮葉田田,花枝裊娜,池水盪漾著歷史的漣漪。白衣眾生肅穆神情,圍繞紅妝女子如起乩般狂亂顫抖;豐饒祭典中,黑色西裝旅者緩緩步過。還有令我驚嘆的,那些由人體構成的精彩畫面:線條絕美的鎖骨、渾厚的三角肌、肘關節與腕關節彎曲旋轉的角度、軀幹伸展時脊椎陷入的一彎凹槽、躍然皮下束束分明的股四頭肌…我貪饞的的吞噬著這一切。
梵音誦聲中,上半場結束,我身旁睡了五分鐘的小安也悠悠醒來,揉著眼睛問我“啊,這樣嗡嗡嗡就嗡了三十五分鐘?”
下半場的演出更是多采多姿,飄飄白綾蜿蜒著我的心緒:我隨卑南古調聽見江水滔滔、滔滔撫慰了我不安的靈魂;隨雲中君春遊的身影看見人世璀璨,璀璨光輝了我未來的方向;更由劍客氣蓋山河的風采中,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可以為自己披荊斬棘,在任何磨難中殺出一條路。
對我而言,這已不只是一部舞劇,而是一個故事。說書人故意只擺出場景,給幾個重點字,讓讀者由湘夫人的婉轉身段、魁儡的奇異動作、山鬼的濃妝、旗手的直排輪、流向星海的燈河、古今中外的樂音中,去摸索出自己的篇章。
表演來到尾聲,國殤。
殉亡的魂魄,矗立風中。
口白念起:岳飛、史可法、袁崇煥、陸皓東、莫那魯道…
每個名字都是一縷絲線,繫著一段飄揚風中的故事;每一段,都足以令人蕩氣迴腸。
而我年幼(不知是該歸咎年幼還是雙語教育)的女兒,是不識得古式風箏的。她茫然聽著一個個名字飄過,呢喃著:“這個好像有聽過…”。印象最深的唯有電影中看過的莫那魯道。
幕落,掌聲久久不絕。
林懷民先生出來謝幕時,我興奮地幾乎由座位上躍起。
那是原始的衝動,彷彿榮民杯杯見到蔣中正、閩南阿桑見到楊麗花,已經超越了理智,純粹是以歲月為土情感為露深植在心中的理想與美夢,如神燈精靈被釋放時爆發的激情。
我想,每個人都用自己的心、自己的眼,看見了自己的心情與夢想,得到一份專屬的美麗悸動。
相對的,每個人也將自己生命裡的美麗,用專注的眼神投射上舞台;於是藝術的光與熱,會永遠持續下去。
我挽起小安的臂膀,隨著人潮,走向夜色,迎向熟悉的塵世。
謝謝你,雲門。
感謝你讓我相信,人生永遠可以有美麗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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