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林允恭先生,生於民國六年,逝於民國九十八年五月十七日。   

 

 

        外公膝下有子女五人,內外孫十三名;生前與三舅、三舅媽同住,起居並有外勞協助,雖年過九旬,猶耳聰目明,身體硬朗;此次意外因感冒引發肺炎,一個月內狀況急轉直下,終告不治。事出意外,身為子孫者固然不捨,但念及外公亦稱得上福壽雙全,終不致有樹欲靜而風不止之憾。

 

 

        外公受日本教育,看起來也頗像個日本老人家:矮小、清瘦,卻總是腰桿筆直,抬頭挺胸。對我們而言,他並不是俯首甘為稚子牛的那一型;什麼親吻摟抱啦、心肝寶貝的祖孫親情戲碼,在此通通不適用。想童年時期對外公的印象,就是一個表情嚴肅,不多話的老人;或許以外公的個性,也不大知道如何與小孩聊天、玩鬧吧,甚至以前外婆慈愛地稱讚小孩們聰明、可愛時,外公還會略帶無奈地搖頭抿嘴而笑曰:「真是個愛國阿嬤!」

 

  上大學之後,和外公的互動反而比幼時多了,可能外公真的比較會和成年人相處吧。有時放假回台中,去看外公外婆,外公見到我,總是熱切地喚著我的小名:「鈴兒今天有來喔,要不要喝咖啡?」當時在學校只有三合一即溶咖啡喝的我,當然不會放過高檔享受的機會,外公可是認真煮虹吸式的喔,單看他的家私就覺得幸福氛圍滿溢了,及到那裝了又香又濃咖啡的馬克杯遞來,更教人打從心底暖將起來呢。外公總是滿足地看我們啜飲,微微笑著接受我們的讚嘆;有幾次我因為怕睡不著或空腹等原因婉謝咖啡,外公卻蠻橫地決定:「什麼不用?來阿公這裡,怎麼可以不喝咖啡!」

 

  隨著年紀漸長,心目中不茍言笑的外公,也漸漸出現好笑的一面。有一回小妹要去美國,外公得知她將在某個自己熟悉的機場轉機,便熱心地教起她轉機路徑;一開始還說得頭頭是道:入境後如何如何、在某個門出來‧‧‧之後赫然聽到外公說:「到了轉角那家賣菸酒的店,看到一個黑人站在那裡,你就右轉‧‧‧我和妹妹不禁失笑,阿公啊,過了這麼多年,那個黑人不會亙古不變地站在那兒吧! 還有一次我們去看外公,聊著聊著他忽然吩咐我:「有空幫我問一下你丈夫,看我這個腳酸痛是要怎麼辦。」當時已在醫院上班的我一聽大為不依:「阿公,他是內科耶,腳酸痛應該問我復健科好不好!」外公聽了,縮起脖子嘿嘿笑著:「對喔,我就忘記你也是醫生了啊。」那次是我印象中,外公最接近淘氣的表情了。 

 

        這幾年外公住在草屯,離台中不遠,我每隔一兩個月會隨爸媽去探視外公。去年才生的茄寶得到外曾祖父不少讚賞,總說她養得很好啦,長得很可愛啦,似乎外公也淪為愛國阿祖了。不過這個阿祖固然愛國,仍未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我生完茄寶後,身材一直未能恢復,週遭眾人都很善良,總安慰我說不會很胖啦、有在餵母奶很快就會瘦啦云云;只有外公,在最後一次我到草屯去時,盯著我由沙發上站起的樣子,痛心地大聲說出其他人不敢說的話:「啊你怎麼生完這麼久還這麼大塊!」唉,我現在已經開始慢慢瘦下來了,外公您在天上可要明察啊。

 

         外公的身體一直很好,晚年雖有巴金森氏症的症狀,但行動仍無大礙,智能更毫無老化的情形。去年我打算到東京自助旅行時,他還能拿起地圖滔滔不絕地作路線解說呢。猶記得三月間外公還提起,最近想吃巧克力、潤餅等等,孰料四月就驚聞他被轉入加護病房,病情進展之快速,確是我們始料未及的。最後這一兩個星期,外公的意識已經不甚清醒,每次到加護病房探視,見他身上插著各種管線,因躁動不安而被約束雙手,表情痛苦不堪;此景對身為醫者的我而言,本應是司空見慣,但當患者是自己的親人時,終究不免黯然。外公走的那晚,我正在房間抱著茄寶,接到媽媽的電話告知外公往生後,我望望懷裡笑容燦爛,生命如蓓蕾初綻的嬰兒,再望向窗外的星空,在心中默默與外公道別。人生啊,既然有生之歡,就難逃離別的哀傷吧。雖然傷心,我知道,第二天的天空仍將蔚藍,人世間一切依舊如常,只是我再見不到那位腰桿筆直,罵起八嘎也陸來鏗鏘有力的老人了。 

 

 

 天天天藍

您已在白雲彼端

遠離病痛

遠離人世的悲歡

 

天天天藍

我們從記憶之泉中

汲取幸福的片段

帶著笑,繫上淡淡的思念

到白雲的彼端

 

 

 

 

    外公逝世一個月,僅以此文,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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