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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到四十幾歲,也為人妻為人母了,可每當我回鄉下探望九十幾歲的老祖母,喚一聲阿嬤,就覺得自己彷彿仍是無憂童年中,幸福、被保護、被愛包圍的小孩。

 

                    

好久好久以前,二林老家三合院的門口種著株榕樹。

茂密的枝葉、涼快的樹蔭...樹下放著幾張籐椅,阿公、阿伯、爸爸、叔叔們或閑坐乘涼,或拿出棋盤廝殺幾局。

四叔幫我們在樹上掛了個鞦韆,我和妹妹、堂哥堂姊們,要不輪流盪鞦韆,要不就爬在大樹枝上,摘樹葉做口笛、採果子扮家家酒。

後來市地重劃,三合院拆除,老樹也被砍掉了。但榕樹下的童年點滴,一直烙印在心裡。

 

阿嬤,就像大榕樹一樣,從我有記憶以前就在那裏了。

一直在那裏,守護著老家,守護著子孫,守護著我們快樂的童年。

 

   

 

 阿嬤讓我覺得自己好重要。

 

從古早的三合院紅磚屋,到後來改建的透天厝,每次回二林,還沒搖下車窗,就看到阿嬤急急忙忙從房子裡出來,對坐在前座的爸媽正眼也不瞧,光是巴巴地尋覓後座,是否有她疼愛的孫女身影。

直到我們祖孫的眼神接觸,阿嬤才放心般地咧開了嘴。

 

媽媽說,沒帶我們姐妹回去時,阿嬤會萬分不甘願地盯著後座,口中念叨著:“阿是安怎沒帶阮孫回來啦!”

 

阿嬤伸長脖子,急切搜尋車子後座的身影,至今如在眼前。

那種被珍愛、被重視的感覺,更是永存我心。

 

 

  

阿嬤眼中,世上再沒有比她孫子孫女更棒的孩子了。

 

她喜歡拉著我們的手,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本已多皺的眼角,笑出好多魚尾紋。

“阮這個孫,有夠水。”

“這個孫最乖!”

“阮孫金敖,這麼會讀冊!”

小時候被阿嬤這麼毫不遮攔的誇讚,總覺得有點尷尬,只好傻傻站著,任阿嬤說個夠。

 

之後,讀大學、工作、結婚生子...,回鄉下的時間少了。

難得見面,阿嬤從不抱怨我們太少回去看她,只是滿心歡喜地拉著我們絮絮叨叨。

“金沒營齁,愛記得吃飯喔。”

“阮孫作醫生A!耐甲厲害。”

“你最乖,生三個囝仔。這樣才夠。”

長大了,更能感受阿嬤那份不求回報、近乎盲目的疼惜,也就乖乖笑著,任阿嬤說個夠。

 

 

 

阿嬤的雙手,永遠在忙著為家人作食物。

阿嬤的灶腳是個魔法廚房,每次回到二林,就是我們大飽口福的時刻。

滿滿一盤香氣四溢的炸肉丸,是阿嬤的獨門私房菜,輕輕咬下,鮮甜肉汁在嘴裡爆漿...

看似不起眼的土番麥(玉黍蜀),是院子裡現採的,炊熟了灑點鹽巴,吃起來又Q又香...

肥美的烏魚,是港口剛送到市場的,蔥燒清蒸都香嫩無比...

更小的時候,阿嬤會為年幼的孫兒煮鵝仔菜粥;粥熬得爛糊,淋上一湯匙紅燒肉汁,營養豐富又入口即化,裡面是阿嬤滿滿的愛心...

連早餐桌上的炸花生米、蔭瓜、豆腐乳, 似乎都比城市裡的好吃得多呢。

 

逢年過節,更不得了。阿嬤總是卯足全勁,大展身手來餵飽從各地回鄉的子孫。

阿嬤殺雞超級俐落: 一把抓起翅膀反綁拼命掙扎的雞隻,刷刷幾下拔掉喉部的羽毛,快刀一橫,雞血噴落在預備好的,裝著米粒的小鋼盆裡(作米血用)...,一氣呵成的動作總教我又怕又愛看。很快的,香噴噴白斬雞上桌,沾點醬油,大家一塊又一塊地下箸如飛!

阿嬤的端午肉粽也是極品。 看著阿嬤曬竹葉、炒米、備料,靈活地包出形狀漂亮的粽子,一串串掛在竹竿上;小小的我們也吵著要試試,結果總捏出大小不一奇形怪狀的東西。阿嬤笑笑說:“你們去玩啦,阿嬤包給你們吃就好了。”

過年灌香腸,作年糕、蘿蔔粿、草仔粿(這個我不敢吃)、發粿;冬天燉鴨補、夏天煮米苔目、秋天蒸螃蟹...阿嬤忙得不亦樂乎,而一群蝗蟲在二林大吃大嚼不算,臨走時還各自拎著大包小包回家繼續享用。忙了幾天的阿嬤,則是心滿意足又有點不捨地目送著眾人離去。

 

 

 

阿嬤的心裡,總是想不到自己,只惦記著大家。

妹妹小時候跟阿嬤睡,冬天被窩還沒溫時,阿嬤把妹妹冰涼的小腳丫夾在自己雙腿間取暖。

不管哪個子孫購新居、買新車,阿嬤一定到伍天宮求神明保佑,看了良辰吉時,帶來金紙及平安符領著我們拜拜。記得某次搬家,神明指示的時間是半夜三更,我被挖起床時本來一肚子氣,但看阿嬤低著頭虔誠地喃喃:“xxxx神明,保庇台中市xx路xx號洪xx林xx...全家人平安順遂沒煩沒惱,大賺錢...”, 原本略帶不屑的心情,忽然被香薰了眼似地悸動了。

長大後,曾經帶阿嬤出遊。不管是跟團去九州,或是墾丁自助行,阿嬤對日本溫泉、海生館熱帶魚興趣不大,只顧著眼觀四面,看看孫兒們有沒有跟上、招手叫跑太遠的曾孫們回到大人身邊...

 

活到九十多歲了,阿嬤還是成天操心 ~ 

妹妹在美國唸書有沒有飯吃? (阿嬤一直覺得美國的東西不能吃)

叔叔在台北開牛肉麵店生意好不好?

誰都快三十了還不嫁(娶)、誰結婚那麼多年了還不生小孩、誰才生一個怎麼夠...

 

往生前幾年,阿嬤體力沒那麼好了,不再像之前騎著鐵馬趴趴走,這家串串門子,那家幫忙婚喪喜慶,卻仍時時關心著她散布各地的子孫。

有人回去探望,阿嬤總要吩咐伯父快去買蚵仔煎、伯母去煮高麗菜飯,生怕誰給餓著了。

有一陣子我脊椎出毛病,阿嬤聽爸爸說起,馬上到廟裡求了平安符,託人帶來台中給我。當時的我不大信那些,隨便把東西塞抽屜裡去。

如今阿嬤已在天上,那小小的平安符,握在手中,依稀仍感受到阿嬤關懷的溫度。

 

 

     

想想這一輩子,阿嬤從沒跟我們交換過什麼我愛你妳愛我的話。

她總是微微笑著,用自己含蓄的方式寵愛著我們。

她無需說什麼,就讓我覺得,自己好重要。 

 

 

 

近半年來,我們心目中永遠會在二林守候的阿嬤,也禁不起歲月的摧殘,開始老化。

吞嚥困難,插了鼻胃管;雙腳無力,需要輪椅代步。

她抱怨不能吃東西很痛苦,告訴爸爸:“叫玲兒回來救我啦!” (雖然兩位堂弟和一位表妹也是醫師,但我年紀比他們大上一輪,阿嬤似乎還把他們當小孩子。)

我回二林,卻也只能幫阿嬤潤潤嘴唇、按摩脹氣的肚子、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安慰言語。

最後一次和妹妹回去看阿嬤,閒聊一陣後打算離開;已經說了再見,要步出門外時,阿嬤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哭了起來。

 

如今想起來,或許阿嬤已經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

 

當時的我,急著趕回台中接小孩,只安慰了阿嬤幾句,就匆匆離開。

萬萬沒想到,幾天後阿嬤就進了加護病房,一住兩個多月,再回來時已是冰冷身軀...

 

好難過,阿嬤疼了我一輩子,在她要我救她的時候,我卻束手無策;在她傷心哭泣時,我竟忍心不多陪她幾分鐘...

 

 

 

於是,在加護病房裡,我和妹妹用不輪轉的台語,拼命地想表達我們對阿嬤的愛與感謝 ~

“阿嬤,你一直那麼惜我們,我們都很感謝你。”

“我們回來在阿伯家吃過飯了,吃很飽,你放心。”

 

起初,阿嬤還能看著我們,回應一兩個字。

漸漸地,治療效果不彰,阿嬤的肺部感染控制不了,所有器官的功能都急速退化。阿嬤常常昏睡,偶而睜開眼看看,嘴唇動著,卻聽不清說些甚麼。

也許,她活得很累了,想要我們帶她回家吧。

大夥兒既心疼阿嬤受苦,卻又捨不得放棄治療...

 

不管阿嬤怎樣昏睡,我和妹妹仍堅持著,一直對她說 ~

“阿嬤你的子孫都很乖,都不用你煩惱。”

“我們都很好命,有你這麼讚的阿嬤”

“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阿嬤!” (這是妹妹的英翻台文法)

到阿嬤臨終之際,我們仍喋喋不休 ~

“阿嬤不要怕,我們不住院了,馬上帶你回家。”

“不痛、不乾苦了。”

“幫你換新衣,洗臉洗水水,好去找阿公、找三叔,他們會照顧你。”

 

阿嬤走了。

終於離開她討厭的醫院,回到住了近一世紀的家。

那晚,我並沒有大哭。

只是燒著紙錢,在香煙裊裊中,跟妹妹、堂弟、堂哥聊起童年往事,聊起阿嬤打過哪個小孩、阿嬤喜歡把頭髮染黑燙捲用髮網箍住、阿嬤以前一清早就把尿桶裡的尿潑在院子裡、阿嬤跟阿公鬥嘴時會戲稱對方為老猴...。

夜涼了,淡淡的哀傷裡,我感受到一絲平靜、一絲暖意,覺得跟大家好親密。因為我們有著一樣的回憶,有著一個好可愛好可愛的,給了我們幸福童年的阿嬤。

 

 

 

老樹不在,阿嬤已逝。

我也該告別我的童年了。

 我知道,阿嬤會一直在我們心中。

一直在那裏,守護著老家,守護著子孫,守護著我們快樂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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